三
那个燥热的月夜,因并不存在的失恋而失眠的坂田银时并不知道,距自己不远处的一户深宅之中,还有一个失眠的小鬼。
高杉晋助躺在被褥中,盯着纸拉门外若有似无的月亮。真是漫长的一天,先是和私塾的同学打了一架,又在神社和桂来了一次关于武士道的生命哲学辩论,后来差一点又打了一架——谁知道那个没用的堀田还向哥哥搬救兵,真是没种!幸好当时那个白毛小鬼插了一脚,不然这一次他一定会因为参与私斗被父亲处罚,很可能还会把在场的桂牵连进来——自己就算了,但是桂,他是私塾破例录取的特优生,和私塾中的其他人都不一样,他的武士身份是靠自己的格外努力争取来的,如果因此有什么闪失,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补偿不起的。
高杉晋助眨了眨泛着祖母绿的眼睛,心想,说起来,今天的那个白毛小孩和温柔又强大的武士虽然并没有实际出招,但也能嗅到一股强者的味道。没能和他们过招真是太遗憾了。
还有……还有——
那个挖鼻孔的白毛小孩从天而降时,瞧他那副拽上天的模样!说话时总是朝桂的方向瞥,他想干什么?那样的眼神,桂不明白,自己还能不明白?不行,那个小鬼,我怎么可以输给他!
高杉晋助猛地睁开眼,紧攥的双拳结结实实地在榻榻米上捶了一锤。
和往常一样,桂小太郎早早起了床。按照奶奶的教诲,他从木桶中舀起一瓢冷水,朝自己的身体淋下去。武士就应该坚持每天早晨用冷水沐浴,强健体魄和洗涤心灵。他的耳边响起奶奶的话,奶奶当时就是这样一边说,一边把冷水往自己的身上淋。“奶奶,好冷啊!”五岁的小太郎一碰到冷水就忍不住叫起来。奶奶却说:“小太郎,你本不是武士出身,要想做一个合格的武士,就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,奋力精进才行。你想做一个合格的武士吗?”桂看着奶奶,茶晶色的双眸里闪着光,说:“奶奶,我想做一个合格的武士。”
七年过去,桂小太郎早已习惯山泉水的清凉,但奶奶已经不在身边了。虽然自己继承了桂家的士籍,但在世家林立的私塾之中,从课桌上刻上的那些话,和门廊前相遇时的那些眼神里,他清楚地知道——自己自始至终都被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们看作异类。不过——别人怎么看自己并不重要,自己是来这里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武士的,一个忠于士道的武士不应该为他人的眼光所恼。
高杉晋助是私塾的学生里唯一一个不斜眼看自己的人。从他第一天来到教室,高杉就总在课间扭头盯着自己看,而当自己出于礼貌主动过去跟他打招呼,他又显得有些冷漠,只是简单地“嗯”了一声。桂足足在高杉身边站了十分钟,后者才说出一句“国语老师来了”,他只好又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去。
就在桂几乎以为这次交友行动宣告失败之时,高杉晋助却在午休时间端着便当盒朝自己的座位走来,全然不顾身后同学“高杉,和暴发户 坐在一起是会变白痴的噢!”的起哄。高杉晋助泰然自若地坐到桂小太郎身边,打开自己的便当盒,将盒子里的金枪鱼刺身放进他装着梅子饭团的盒子里。
“武士应该俭以养德,我不吃梅子饭团以外的东西。”桂看着眼前的金枪鱼刺身说道。而高杉似乎没有听到他的拒绝,自顾自地说:“这是厨房自作主张弄的,我一点也不喜欢吃。”
“噢,是吗?”桂不动声色地笑了笑,将一个饭团递到高杉面前,说:“那——这个梅子饭团是我自己捏的噢,你要尝尝看吗?”
少年的友谊说来就是那么简单,在交换便当的当天下午,桂小太郎就和高杉晋助建立了一起上下学的同伴关系。两年来,桂小太郎每次去上学,总会特意走经过高杉家的那条路,叫上晋助一起。因此,当今天的桂小太郎从甚兵卫那里得知高杉晋助一个人出了门时,肚子里顿时挂上了不下一百个问号。
会去哪里呢?桂在心里犯嘀咕,刚走到路口,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从转角处一闪而过——是晋助!桂小跑几步跟了上去,刚准备向他打招呼,却发现他并没有走去讲武馆的那条路,而是折进了一条偏僻的小道。连着两天翘课,太不像话了!桂悄悄跟在高杉身后,见他连转了两个弯,走向一条乡间小道,走了好一会儿,一栋稍显破旧的屋舍出现在眼前。高杉晋助推开木栅栏,径直走向喧闹的道场。
接下来的半小时,栅栏后面的桂小太郎目睹了高杉晋助十二年人生中的第一次惨败。
“怎么办?他不动了!”“快去叫老师!”“银时,你下手太狠了!就算是来踢馆的,我们这些同龄人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嘛!”
坂田银时放开手中的竹刀,看着倒地不起高杉被老师抱出道场,嘴上逞强说着“那不都是因为他要来挑战老师吗?”心底却泛起一丝愧疚。自己从小力气就比其他同龄人大得多,当年自己一个人时,只要手中有武器,对抗一般的成年男人都不成问题。但自从跟松阳老师走了以后,他已经学会压制自己的怪力了。刚才,本来自己也是打算陪他玩玩就好,可没想到这个高杉竟然还有两下子,再加上他那个仿佛在说“你给我使出全力”的严肃眼神,不然自己也不会那么认真。银时靠在老师的房间门外,一边听苏醒后的高杉和松阳讨论究竟什么才是武士,一面安静地想着。并且……要是最后不使出爆衣状态,也不一定能赢过他呢。
银时正揣手想着,眼前忽然闪过一抹绿色。是桂!银时的眼睛亮了起来。他也是来找松阳老师的吗?难道是害羞不敢进去?看你昨天在神社的样子不像是个内向的同学啊桂君。有什么困难是可以对我讲的噢,我可是松下村塾的塾头呢!或许是感受到了坂田银时过于专注的凝视,桂忽然朝银时的方向扭过头来。在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,桂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,迅速消失在一棵古榕树的后面。
什么嘛,原来不是来找老师的啊。银时有些失落地想。也是,这种一看就是优等生的人,大概是不会和村塾里这些从小在泥里打滚的孩子共处一室的吧。那个高杉也是,之所以来只是因为自尊心过不去,过几天爸爸给买了全套卡丁车模型,也就自然忘记这事了。各人有各人的命,自然就有不同的路。坂田银时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。
高杉晋助刚走出松下村塾,便看见桂小太郎双手抱胸,斜靠在一棵树前,看见他来以后,便三两步跑上前去。
“你今天又没有去讲武馆,你的父亲知道了会担心的。”
“没关系,父亲成天都在思考如何更好地侍奉堀田大人,他不会担心我的。”高杉晋助淡淡地说着,仿佛在讲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。然而桂的眉头却皱了起来,他补充道:“但你没有告诉我就一个人来松下村塾了,我会担心你的。”
“是吗?”高杉转过头,看进桂的黑眼睛,又转过头去,将一双眼睛藏进刘海中,说:“你还是这样,总是喜欢替别人操心。”
“你怎么能这么说,我现在只是在操心你一个人啊。”桂小太郎的认真劲儿又上来了,叉腰准备和高杉理论。没想到高杉却没有接茬,只是将脸别向另一边,继续沉默地走着。桂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反应,两人用一种默契的安静,肩并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。就在离高杉家还有三个路口时,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,朝高杉喊起来。
“啊呀,你的脸上全是伤,回去要怎么跟甚兵卫说啊?”
桂话音刚落,高杉也愣住了——当时只顾着为荣誉而踢馆,完全忘记了人还需要回家见父亲的总管这件事了!这下可怎么办呢?高杉摸了摸脸颊上现在还火辣辣地疼的伤口,怎么解释也绕不过“受伤”这件事了,一旦知道自己受伤,甚兵卫一定会告诉父亲,必然又是一次逃不过的惩罚。高杉叹了一口气,说:“大不了就再被打一顿吧。”
桂环顾四周,忽然,一道光闪过他的角膜,他突然转身,面朝高杉后退着跑去,嘴上还喊着:“高杉,我们来比赛后退跑吧!”
“你又陷入什么神秘妄想了吗,桂!”高杉嘴上用不在意的语气这么说,仍忍不住抬头看桂小太郎又在玩什么游戏。
“你在干什么?这样很危险!”
“不会的,很好玩的,你也一起来玩嘛!”
高杉盯着正在快速后退跑的桂,还想再说点什么,忽然间却脸色大变,朝桂大声喊道:“桂!快停下来,你已经到河沿边了!”
“你说什么啊?啊!!!——”
桂的双手在空中徒劳地划了好几个圈,伴随着“砰”的一声和空中翻动的尘土与石块,小小的桂的身体滚下了河沿。
“讲武馆最优秀的学生竟然蠢到在后退跑时摔下河沿,这个国家的教育大概是完蛋了……”高杉晋助一手抓住桂小太郎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,一手扶住他的腰,搀着他往家的方向一边走一边嘟囔。桂听了,却朝高杉嚷道:“什么呀!你不也和我一样摔下去了吗!不然你脸上的伤是哪里来的呢?”
“我脸上的伤是——”高杉晋助的话音戛然而止,他终于明白了桂的用意。一阵暖流穿过他的肠道到达喉头,夕阳把他的脸颊染得绯红,捏住桂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。
“你不要总是为我担心,如果你受伤,我会很难办的。”
“我没有担心你,体育锻炼总是有受伤的风险嘛。”桂依然用爽朗的语气说道。高杉晋助没有再继续争辩,只是继续搀着桂小太郎走着。一阵风吹过,桂的黑发发端跳跃起来,轻盈地抚摸着高杉的下颚和侧颈。这条路如果能再长一点就好了。高杉晋助一边走,一边这样想着。
Comments
December 26, 2022 08:50
vikol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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