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 最初的死者
我已经死了。就在几分钟之前。也可能是几小时前,死后很难想象时间的流逝,正如我们活着的时候无法想象死后是什么样子。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,只知道结束和朋友们的聚会之后已经很晚,我赶在门禁之前回到宿舍,突然便眼前一黑,倒地不起。可能是我喝的那杯水里被下了毒,或者有人在窗外开枪,总之,我应当是被谋杀的。这不是自吹自擂,容我简单解释一下原因。
这所南方沿海的学校在全国排名不高,但以思想开放著称。我作为左派学生中知名的一员,颇有影响力的同时,也受到着许多敌视。我与那些从学生中发掘的左翼同志组成了一个秘密结社,名字还未定好,本来应该叫某某公社或者联合会的,可惜我再没机会决定了。我们经常在网上用自己发明的一套暗语谈论时事——每个讨论政治的人都需要暗语,而我们的这一套尤为出色,把总书记称为“大汗”,把中央政治局称为“议政王大臣会议”,这就是我们的想象力。“看来当前对抗霍乱的政策是大汗固执己见的结果”,多么有力而言简意赅。
偶尔我们中的小部分人会聚在一起,展开谨慎而严肃的讨论。我喜欢这种聚会,一方面着迷于那种仿佛革命前夜般的肃穆气氛,另一方面,潜在的危险也让我感到身上所负使命的崇高,就像在论文、考研和考证之外,我们的生活里还有什么真正值得去做的事。今天就是如此,我和同志们在食堂里吃饭,墙上的电视播报着俄罗斯进攻乌克兰的新闻,而我们热烈讨论西马、苏马理论与未来的革命,目的是对此前勉强达成一致的话题作出最后决断。我记得和一个斯大林主义者起了争执,他居然认为生产民主是没有意义的,可以依靠基层自发的认同做出决策,多么荒谬!我们吵了很久,最后再次勉强达成了一致。
关于我已经谈得太多了。我还保持着生前的习惯,动不动长篇大论。总而言之,因为我思想的犀利,许多人将我视为眼中钉。谁都可能想要杀我,那些自由派、站在建制派一边的老师和学生会、民族主义者、逆向民族主义者、被我们驱逐的无政府主义者,或者警察……无论如何,我相信我的死会带来一场巨大的风波,甚至,成为一场革命的开端。在我选择信奉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那天,我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,所以,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一些吧。
02 一个普通人
听到学校里有人死了的消息之后,我的震惊大约持续了五分钟。我相信其他人惊讶的时间不会比我更长。如今学校里死人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,光是这个学期就有研究生在宿舍里跳楼,有人上游泳课时在泳池里溺死。听说这次是谋杀,但自杀和谋杀并没多大区别,某种程度上,杀人比自杀更容易,因为你对他人的生命全然陌生。能杀人,何苦自杀?一般我不会这么文绉绉地说话,这是我一个朋友跟我讲的,来自一本……叫什么什么动物园的书?他就喜欢看这种古怪的玩意。
首先是宿舍楼里的一阵骚动,但这骚动就像用潮湿木头点起的火,冒了一阵烟就熄灭了。有人打给110,警察很快到了,但在学校门口进不来:原来民警里有人之前去抓捕不做核酸的居民,结果自己也变成了黄码;隔离墙自动升起了高压电网,警察无计可施,毕竟全民抗疫已经写进宪法,破坏隔离就要丢掉公职,后代还不能考编,没人敢承担如此沉重的代价。救护车、大白、为大白提供后勤的志愿者、死者的家属、看管死者家属的外地警察,统统被拦在了外面。
这倒也可以理解。为了维持大学生不受病毒侵害,这几年立法决定全国所有大学校园彻底封锁,进入需要绿码和七天隔离,出来也需要正当理由,比如亲戚去世可以出校二十四小时,死的是父母可以出来四十八小时。一开始还有很多人抱怨,当然,措辞在合理范围内,骂骂学校和地方政府,很快也没了声音。我发现他们中很多人的IP在日本或美国,不禁感到境外势力真是越来越猖狂。学校里不也什么都有吗?熬一熬,没什么过不去。
总之,除了目击事发现场的少数人之外,几乎整所学校都对这件事一无所知。我又听说死的那个人是某个左派团体的成员,左派大概就是那种天天怀念苏联和毛主席年代的人吧?我了解不多,但觉得没多少意思。如今我们中国人应该多关注如何建设社会,而不是执着于左右之争,看来这起死亡事件也不过是他们争斗的一环。我晚上挤进那间宿舍门口的人群,看见了死人,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。第二天我早早起来去图书馆占座,刷了两套考研英语、一套数学,好在进度还是按时完成了。饭后和朋友双排王者荣耀,输赢各半。女朋友发微信约我晚上吃饭,我决定什么也不对她说。
03 自由主义者
情况十分严峻。就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早晨,我们在宿舍天台召开紧急会议,讨论接下来可能的变故。显然,一个左派人士不可能正常死亡,只能是死于政治斗争。议长严肃询问了会议的每个成员,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情。我们选择相互信任,毕竟来到这里的人都经历过同学的举报、辅导员的约谈和更艰难的考验。现在学校已是一座孤岛,只有紧密团结在一起才能求得安全。
很早我就意识到,当今的中国缺少呼吁自由民主的声音,左派沉浸在历史的神话中无法自拔,民族主义者狭隘偏执得可笑,一意孤行的当局更不能指望。所以我加入了这个打着历史研究名号的社团,我们私下称其为“议会”,那位被称为议长的人领导着我们。我们平日里阅读西方宪法学和历史著作,在匿名平台上交流进步和民主话题,我们之间的讨论永远是温和、充满共识的,因为说到底,我们都是为了同样的理想而聚集到一处。
议会成员一致认为,此次事件是一个绝妙的机会,在学校陷入混乱而被彻底封锁的七天里,我们应该实施一场民主实验。我们可以动员学生,推翻校方,颁布宪法,乃至宣告学校的独立建国。这个想法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激动不已,几乎是立刻,议会通过了召开制宪会议的提案,我们这些人将代表全校师生迈出通往自由的第一步。所有人立刻行动起来,开始草拟文件,撰写宣言,会议地点就选在议长所住的宿舍。时间不多,不能让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赶在我们前面。
很快,一切就绪,我们制作好了学校独立后的徽标,以和平鸽与天平作为新国家的象征;文件堆积成山,这是我们时代的《独立宣言》,本来我们没打算写这么多的,后来想到,必须包含对女性与性少数群体的保障,必须包含避免种族歧视的法令,“种族歧视”这个词过于笼统而显得像西方中心视角,于是我们又单独撰写了黑人、黄种人、拉美裔、混血人种、白化病人的条例。我们赶在制宪会议开始的前一刻完成了,议长并不在场,他太激动了,在诵读宣言之前必须冷静一下,独自出去了。
沉重的敲门声响起,并不是提前约定的暗号。我们看向彼此,意识到我们新生的共和国很可能要被扼杀在摇篮里。好在我们早有准备,立即撕毁文件,砸碎徽标,一切都在半分钟内悄无声息地完成。直到打开门,我们才发现,敲门的正是议长,他颤抖的手沾满了血,向前倒在地上。
04 绝望的中间派
又有人死了。我知道,现在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。学校里一片混乱,不是因为接二连三的谋杀,而是因为共产主义者与自由主义者的冲突,还有在冲突中被波及愤而参战的各种组织,他们正在校园的每一处角落大打出手,校方完全无能为力。我想假装这一切与我无关,但是不能,我的大脑牵引着我去接近正不断变化的现实,尽管我早已厌倦。左派组织里的朋友呼吁我去找那些所谓的民主人士算账,他们残忍杀害了我们的同志,此事被与卢森堡与李卜克内西之死相提并论。我糊弄了两句却没有去。我从来不把左派视作同道中人,右派也不是,自由派和民族主义者也不是。谁是呢?我说不清。
杀人,杀人没有什么可讶异的。今天有那么多人自杀,为什么人们就不能杀人呢?莫利斯的《人类动物园》里提到这个观点,我讲过给几个朋友听,不知他们是否听得进去。人类的历史就是谋杀的历史,所有意识形态不过是服从于这个不变的目标罢了。因为这一点,我对一切思想都有所涉猎,又都不真正深入;我了解一点马克思理论的皮毛,也能谈论几句宪政民主和反对大一统叙事,但仅此而已。我就像一个海上的浮标,处在意识形态坐标系的中心,但随时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偏移。
我这个人没有多少可取之处,无非会读读书,会假装了解某种思想侃侃而谈。没人对我读的书感兴趣,没人因为我的想法而对我感兴趣。我和马克思主义者聊阶级斗争,和自由派聊法制,和民族主义者聊中华传统,当他们发表意见时,我就表现出沉闷但无可指摘的赞同。相信什么无关紧要,我只是厌倦了这个充斥着复杂事物的世界,还有我自己。我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打斗声,看来混乱已经蔓延至此。我不会参与其中的,我只会远远看着。七天是很短的时间,很快,一切都会结束。
05 一座路灯
作为路灯中平平无奇的一员,我在这里已经屹立了很久。从学校建起到现在,我见过无数人的面孔(但是都已忘记,请原谅路灯的记忆力有限),见过动乱和繁荣,但像今天这样的场面属实少见。两派学生各自筑起街垒,互相高声呼喊着口号,尽管对方必定不会听,更像是一种原始宗教中意味不明的祷告。他们冲撞在一起,用所有能拿到手的武器殴打对方,单车锁、热水壶和桌椅在人群中横飞。人们把我撞得四下摇晃,但我仍然坚持着作为路灯的职责:发出光亮。
学校的老师,党委书记,院长,校长站在一旁,一脸无助,他们此刻也不过是和学生一样被关在此地的囚徒。不过他们还是做出了最后的努力:既然阻止暴力行为已经不可能,他们挂起喇叭,宣布参与斗殴需要二十四小时内的核酸证明。学生们立即冷静了下来,毕竟不做核酸会记过,影响以后考编或者出国。于是一种不言自明的默契形成了,刚刚还针锋相对的学生在核酸点前排起了长队,校内的混乱状况每隔二十四小时便会缓和,然后学生们再次投入到斗殴之中。但许多人都丧失了兴致,无论自己有着怎样的理想,还是摆脱不掉做核酸的命运,这就像一个卡夫卡式的寓言(一座路灯为什么会知道“卡夫卡式”这个词?大概是因为某个学生经常捧着卡夫卡的小说从我底下经过,我不知道这是爱好还是一种刻意显摆),没有人能从中逃离。
参与争斗的学生日益减少,过几天,只剩下各派的领导人象征性地彼此挥几下拳头,然后便心灰意冷地相互对视。到最后,就连他们都离开了,只剩下我身上挂着的喇叭昼夜不停地播放着核酸检测的通知。我在想,在共产主义者看来,路灯上应该吊着资本家,在自由主义者看来,路灯上应该什么也没有,而此时此刻,我的身上有一只喋喋不休的喇叭。谁会想要这只喇叭呢?
06 最后的死者
我料到我会死。没关系,我们都会死,有人替你提前完成这一义务是一种幸福。死亡的过程并不漫长,也没有传闻中的走马灯,一切都在瞬间结束,永恒的黑夜来临了。我看不清死去的时刻发生了什么,但那已不再重要。
按照惯例,我要做一番自述,尽管并没太多可说。我是个无政府主义者,敬仰马赫诺,信奉工团主义……妈的,说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?我说自己敬仰马赫诺,可他把自己卖给了列宁,转头还给列宁铺床,不是吗?安那其妈妈抛弃了她的孩子,抛弃了我们所有人。我只是在骗自己。所谓立场不过是我们用于掩饰自己丑陋脸孔的面具,我们相信的不是一种思想,而是一种身份的符号,是想象中遥不可及的胜利。在学校的争斗中,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同伴,尽管他们可能就像我一样迷茫地四处寻找,但我看不到他们的存在。很可能,在封锁即将结束的时候,有谁杀了我,也可能是我自杀了。我不知道。这些有什么意义吗?
学校里的混乱结束了,就像发生时那样突然。学生们自发地将校园各处的一片狼藉打扫干净,照顾好伤员,意料之外的是,并没有多少人死去。各派组织达成了无声的和解,当警车终于呼啸着驶入校园的时候,到处整洁如初,死者们的躯体被整齐摆放着,等待运送。那里面就有我。此前的冲突就像未曾存在过一般,无论学生抑或校方都矢口否认这几天发生过意外事件,不过是几个人的神秘死亡,一些人的无故受伤而已。满脸疑惑的警察们例行公事地调查了一阵,得出结论:校内发生了数起由新冠病毒导致的精神失常事件,导致数人自杀,数十人自残,不过他们都已恢复正常。他们向上级报告,病毒的新变种已经出现,会导致严重的精神疾病,建议进一步加强防疫措施。上级批准的时间比他们调查的时间还短。
我从来没有向谁说过我是无政府主义者。我应该对谁说的,就像那些仍活着的人、已死去的人、能开口和不能开口的人一样。现在,再没什么值得说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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